粟舜成
曾家山民风粗豪,村民若有红白喜事,必宴客三日,席上水陆杂陈,皆是大块文章。盛菜所用家什不是盘,用碗,名曰“十大碗”,即主菜十道。但“十”“石”同音,“石碗”乃牲畜专用,盖“吃石碗”是骂人的方言,所以席上所备主菜,多是九道或十一道或更多。
所谓“宴客三日”,全程却多为四天,共计正席九次。
首日,主人家起个大早,还没张贴好对联,近亲远邻们已陆续背来整扇猪肉、成筐活鸡、成堆的新鲜鸡蛋、豆腐、时蔬和葱姜蒜等主食配料。下午,担任“总管”的族里长辈、掌勺上灶的“掌帽”大师傅、帮忙的三朋四友上得门来,召开“预备会”。谁帮厨、谁传菜、谁支客、谁记情,商量之后一一敲定。然后,大师傅初显手段,一袋烟工夫就整治出一桌好菜——这,就是第一道席啦!
次日,用罢丰盛早饭,众人又开始了忙碌:八仙桌、长条凳眨眼间就从各家各户搬来摆满了院坝;厨房中“火头军”更是炒勺抡成风车使,案板当着响鼓擂。不多时,案板上的鸡鸭鱼肉就变成了满盆满钵的酥肉、鸡丁、鸭块……
午后,房前屋后的田坎上便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影。当知客的眼尖,老远就大声武气地喊:“他大姑来哒!当势屋里坐哟!”“幺妹把娃儿背起的啊?怕走忙哒咯,快到屋喝口水!”来人应着话,走到院子边上,从背兜里取出一挂鞭炮,把喜气炸得山响。主人就笑得愈加灿烂,端上一缸酽酽的茶水,给男客敬上一锅烟,给女客塞上几个水果,引到屋里烤疙瘩火,打了个转身,又往细娃儿荷包里揣上一大包糖果瓜籽,任他们满地坝疯跑。
山里总是黑得快些,看看时候不早,知客清清嗓子,在阶荫上站定,“哎——各位叔伯兄弟姐妹,不论是亲家女婿,还是舅子老表,远亲近邻,请入席!”
待客人坐定,即开始出席。灶房屋,青壮汉子,手端掌盘,鱼贯而出。他们每到一席,便高喊:“酥肉,各收一!”或“蒸肉,各收一!”片刻,品碗、排骨、酥肉、粉蒸肉、干菜、砣子肉、海带、粉条、糯米、虾汤,满满当当、热气腾腾的十大碗上来了,馋得让人眼睛快冒出金星来。此时,席上一位提酒壶的长者发话了:“各位,请!”大家赶紧动筷,一齐向排在十大碗之首的品碗戳去。
品碗是一只瓷实的钵碗,碗里盛满肉菜,这菜共九层,呈宝塔状,其分布为上荤下素。顺势而下,依次是酥肉片、猪肚皮、猪耳、丸子、黄花、耳子、豆芽、豆腐、萝卜。品碗属于清蒸系列,味醇,清爽。
粉蒸肉又是一道醇香馥郁的美味大餐。其选料极其讲究,先将大米炒黄,石磨磨了,成粉,再把筷头厚、白花花的五花片子肉倒入盆中,配以棕红糖汁、小香面、大香面、橙皮粉、盐巴与肉裹拌,于碗中码成条纹状。一切收拾停当,即上笼加武火猛蒸。熟之,粉面、肉片抱作一团,紧紧粘连。客人们用筷一夹,片片嫩肉色香俱佳,入口即化。顿时,一缕缕浓香在嘴里久久弥漫……
大师傅也歇了手,从门缝里往外瞥,瞄见桌上大碗里的内容已蚀了多半,吁口气,脸上就写了得意,转身去烧汤。
放下筷子,客人都吃得肉醉,一抬头,见月亮已挂在了树尖上,眼皮竟有些打架,知客忙不迭地亮起电筒,引东家,带西屋,把客人一一安顿下来。
到了第三天,才是正酒。上午,全组的乡亲和姑舅姨表各路亲戚都上了门,屋里屋外已落不下脚。知客忙得脚不沾地嗓子冒烟,招呼着老辈子们打川牌、后生们搓麻将,女人们烤火摆龙门阵。午时,主人红光满面地出来致辞,自是“所为某事,惊动亲朋,甚为感谢”之语。随后,“十大碗”再次登场,每张八仙桌都被客人坐了三五轮。酒足饭饱之后,客人陆续告辞。至亲好友却还要再呆一晚,和稍稍闲下来的主人家摆些龙门阵,待次日午后享用了最后一席“十大碗”,才挥手作别。
热闹了四天,乡里宴席,虽是散了,浓浓的乡情却偷偷地打了结,铭在了众人心头。